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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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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沈逸指間撚了稻谷放進掌心裏,平攤起來看自己養的那群白鴿爭搶著啄食。不時有甚者撲騰起翅膀想要爭先,又順著木桿滑下去一些,鳥爪勾了半天才站穩繼續伸著脖子啄進米粒。

他擡起指尖戳了戳其中最好勝的那個,“就你貪吃。”從唇邊溢出輕笑來,緋色的寬袖往下滑著。現在正值仲秋,等過了今年一冬,他便能加冠入朝。外祖父還等著他過去學槍法呢,沈逸想到了身體現在還似壯年的那位外祖。

他可沒忘記,堂堂驃騎大將軍,從今年初春的時候就跟自己定下了約——遲早要為自己尋一只北地的幼鷹來,親自教他如何熬鷹。

沈逸當然相信自己外祖,老爺子要是毀約就讓娘回門的時候說幾句好話多提醒一下他。

到時候木已成舟,就算自己爹再不願意那都無濟於事了。想到自己爹娘,他低下頭來,將稻谷撒在地上任鴿群啄食著。

沈逸更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,眼見日頭升到天邊正中處,自己還聽不到消息。誰知道宮裏的皇帝是怎麽看上阿姐的,那位陛下歲數有阿姐兩倍多了。

就算要嫁,就是嫁給隨便哪個皇子當正妃都比進宮好太多了。雖然外祖父一直看不上自己女婿,不過實話實說,除了一直不同意他多習武之外,沈騫對娘和阿姐,連帶沈逸自己都算嬌慣。

阿姐那個性子又……先不論進宮之後是何情景,她這幾天已經在鬧絕食逼著建信侯進宮面聖了。

沈逸想到這裏兀自搖了搖頭,自己平日裏一副紈絝樣子,卻並不是不知事。若是連沈騫都沒辦法勸動那位陛下,沈婠怕是不得不進宮了。

沈騫不會親自去求外祖,況且霍老將軍現如今已經是深居簡出,大部分時候連朝會都不去。沈逸還記得前幾年自己闖禍沒敢回府,轉頭去求了外祖出手擺平,一跨進門就先挨了一頓鞭子。最後是趴在榻上邊罵邊由大夫上藥的,不停嘟囔著,什麽抱病不便朝會都是老爺子扯出來誆外人的。

明顯見了血的鞭痕過了半月才消,那時候阿娘過來坐在床邊看了他一宿。沈逸那時候並沒有睡熟,他能聽到阿娘輕嘆了一口又一口氣,口中不斷念著,要自己少給外祖惹事,外祖才能在長安城裏好好頤養天年。

他當時並不以為意,後來又被沈騫叫進書房裏談了半晚上。吵也吵了,桌案也掀了,最後滅了書房裏的燈才聽到從沈騫嘴裏說出來的幾句真心話。

沈逸記得很清楚,自己這位父親彎著已經彎習慣了的腰,“當今龍椅上那位……現在還有不敢動的人嗎?”

他的聲音放得極輕,如果不是自己離得特別近,那仿佛氣音一般的話就要散進風裏了。“那位已經不比當年了,現在誰都說不準是什麽心思。”沈騫替他整過衣領,“只要還在長安城裏一天,那就一刻都不能把刀柄遞上去,否則就是任人宰割。”

“你走罷。”沈逸還沈浸在他剛才所說的話中,絲毫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評價那位——明明沈騫自己的腰已經夠彎了,卻又好像沒有看上去那麽彎。

“小侯爺——小侯爺”,小廝拉長了的聲音響在庭院中,沈逸伸手摸了一把白鴿柔順的尾羽,克制著剛才一瞬的驚嚇,唇邊又恢覆了慣有的風流笑意。“可是我爹那邊有消息了?”

他看著小廝跑進來,大喘氣了一會兒才點頭回答了自己的話,“侯爺的車轎馬上要回府了,至於消息……小的無能,還請小侯爺恕罪。”

沈逸撈了一把對方散亂的發帶,想從自己懷裏摸出點什麽,又想起這是才換的新衣,“不怪你,只不過本來打算親自賞你的,既然沒有消息的話,那就自己找管事討一兩銀子吧。”

他聽過小廝的道謝,只是擺了擺手,“快去吧,就說是我說的,千萬別讓侯爺知道了。”

沈逸又重新掏出來一把稻谷,專門蹲下身餵著常常被隔離在鴿群外的那幾只灰鴿,雖然白鴿為佳,他倒覺得沒什麽區別,終究不及將軍府中從沙場走下來的老兵所說的鷹。

外祖的鷹也跟他一樣年紀大了,自己問起來的時候,霍老爺子只說它脾氣更烈一些,不肯同他回長安城,索性留在隴西,任它自生自滅。長安城裏沒有漫天的沙,多少會拘著那樣的猛禽,也沒有人會安然任它飛在自己頭頂而無動於衷。

沈婠也聽見了外面的些許動靜,看了一眼銅鏡中蒼白的臉龐,吩咐侍女停下了梳妝的動作。半散著發自己披上外袍一步一步走了出去。

幾日絕食只是讓她變得更憔悴了一點,不施粉黛也能看出明艷的骨相。她走近著,看到和自己同胞的阿弟蹲在那邊,又瞥了一眼不斷往內聚集的鴿群,這才緩緩開了口,“爹那邊,有什麽消息嗎?”

沈逸連忙站起來,虛扶過沈婠,“還沒有,倒是阿姐先吃點東西吧,都三四天了,餓得阿姐都沒有往常漂亮了。”他帶著笑按照以前的樣子打趣過她。

沈婠也被他誇張的說辭勉強逗笑了,淡淡彎下眉眼,“阿姐可等著你跟我傳消息呢,放心,我自己心裏有數,不會餓出好歹來的。”

沈逸看了一眼沈婠之後,才點下頭,“到時候我肯定第一個跟阿姐說,阿姐先進屋吧。”他哄著沈婠進屋,眼見侍女重新關了門之後才松下一口氣。

頃刻歇下慣常的笑,馬上就又重新恢覆成之前的樣子,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把鑲了玉的折扇,展開輕扇著,混著秋風直吹上面,也吹著那些化不開的隱憂。

等沈騫下了馬車,沈逸由府中的小廝帶了路到府前,正想開口又瞥到他身上未脫的朝服和冠帽,只能綴在他身後。

好在沈騫也無意於這些瑣事,任由他跟在自己身後進了書房,先道,“將門閂落好。”

沈逸收了折扇握在手中,難得先聽了話,之後站得離沈騫極近,開口詢問著,“阿姐的事……那位怎麽說,還有沒有餘地?”

其實先看到沈騫的臉色,他的心裏就空了一大半,現如今不過是想再確認一下,還有沒有轉圜的機會。

沈騫很快就開了口,幾乎是宣布一樣告知了他們早有預料的消息,“先跟你娘說,那位只給了五日時間……你阿姐那邊,也讓你娘去說。”

他扶著椅子坐下來,彎著腰把自己縮起來,慢悠悠地摘下了冠帽,聲音有著發不出來疲憊,“你娘知道該怎麽做,小輩先不要插手這些事情。”

即使早有預料,沈逸還是握緊了手中的折扇,低頭也沒能對上沈騫的眼神,“五日?那位就已經急成這樣了嗎?”

折扇敲在他掌心裏發出悶響,“阿姐明明已經過了年紀——當初選秀的時候都沒有阿姐,那位是真的沖著阿姐來的嗎?”

沈逸下意識提高了聲調,他本來就不願意見官場的那些彎繞。他只知道的是,他的阿姐,他同胞的阿姐就要在這樣的年紀進到宮中去了。

明明阿姐上個月還那般高興,不在乎將來會嫁到哪一處去,只想尋個中意的男子,父母之言也好,私奔也罷,總歸是自己所情願的。

可是再怎麽樣的暢想中,都不可能有天家的位置。沒有人只看得到天家的雨露,而首先看到的,猜到的,預料到的,都是那張皮下披著的鬼。

再大不敬一點,他現在覺得,那龍袍底下封著的甚至沒有人皮,只是不斷張著嘴的鬼,吞吃他所渴望的血肉,啃咬他所看中的皮和骨。

即使他還沒到入朝為官的年紀,即使他還沒有真正朝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行過禮,即使他還沒親眼見到過,那位皇帝究竟是人還是鬼。

“逸兒,慎言。”沈騫只擠出來了四個字,依舊坐在椅子上,用一種不變的目光去審視自己的嫡子,也審視著從他口中說出來的真心話。

“慎言,慎言。父親做了那麽多年的狗,都護不住自己的女兒嗎?”沈逸被這樣的目光徹底激怒了,他不再克制自己,也不再繼續思考深埋在底下盤根錯節的利益和犧牲,只是順從自己的心意宣洩著。

“父親這些年,真的彎著腰撿到肉了嗎?慎言慎行,換來的是什麽?是什麽?”他因為激動而紅了眼眶,卻絲毫不自知,“他看上的真的是阿姐嗎?還是說盯上了父親你呢?”

手中的力道幾乎要把折扇捏斷,“至少我從未看清楚,父親舍得什麽,不舍得什麽,也從不明白那位的心思。”

沈騫理過身上的朝服,上午的長跪讓他的膝蓋疼痛著,那也不過是無濟於事。他承認自己的怯懦,卻依舊把它作為一種為官的道理,這樣的道理讓他安安穩穩過了二十年,直到現在,直到現在,這種安穩開始被刺破了。

“你有什麽不明白的,我又何嘗不知道呢?若是要爵位,要食邑,單單只要這些,換婠兒一條命,我再不情願也有你們壓著我。”沈騫站了起來,正對上沈逸的眼睛,繼續談論道。

“那位要收的,分明是權啊。今日若是朝堂無我建信侯,明日長安就再無驃騎將軍,再然後呢,丞相,大司馬,你以為誰能逃得掉——你以為普天之下,哪裏沒有王土,哪裏沒有兵刃,哪裏沒有權力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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